陳洪范與趙元亨一行人離開湖廣后一刻不停走了將近三個月。中途三不五時就會遭遇一些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變故,有些是兵災、有些則是戒嚴,總之都不得不繞路而行。因此至今三月上旬,方才抵達山東境內的臨清州。
臨清州因設官營倉儲、閘口、碼頭等而成漕河沿岸的重要中轉站之一,漕河即運河,因承載漕運而得名。州內各種產業依托漕運蓬勃發展,商賈輳集、貨物駢填,全盛時人口達到百萬,是謂“繁華壓兩京,富庶甲齊郡”。
不過陳洪范與趙元亨等抵達之際,臨清州明顯冷清了不少。街巷間人跡罕見,偶有一二亦是形容匆匆。漕河上原本千帆競發的景象只剩無數銹蠹斑斑的舟船停泊擁塞,全無昔日車船喧嘩往來的熱鬧繁盛。
沿河經過一座院落,院落連著庫房,占地頗廣。但本應該恢弘莊嚴的院門口卻是砂石遍地、雜草叢生,不時還有飛蟲掠過,盡顯破敗荒蕪。
這里本是臨清船塢舊址,與南京船塢、清江浦船塢同為工部下轄專限為漕運打造船只的官營大船塢。但嘉靖初年,工部與兵部調整工作,為了節省開支,工部把南京船塢劃給了兵部用于打造戰船及兵部歸屬的船只,同時以距離造船所需原材料產地太遠為依據,將臨清船塢的漕船指標全都轉給了淮安府的清江浦船塢,臨清船塢自此衰落下來。
“聽說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從此一躍成為肥差,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謀得這個職位,每年光從木、竹、鐵、麻、煤、石灰、桐油等過境材料的檢查上隨便動動手指頭,就能賺個盆滿缽滿。這個看似小小的職位,也是京城中樞那些閣臣勛貴角逐的焦點之一。”陳洪范看著滄桑的船塢舊址唏噓不已,“大概七年前吧,朝中幾位大人為了把自己人推上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的職位,明爭暗斗了許久,我也攪了進去,沒少替他們跑腿。最后我記得當時的首輔溫體仁倒了臺,曹化淳曹公公的人上位。我為曹公公做事,跟著分了杯羹,就被重新起用轉到湖廣給那時候的熊文燦熊總理效力去了。”
“朝中大臣們居然為了這個小小的職位斗到如此地步?”趙元亨微微訝異。
“哈哈,政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,沒得任何情面。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當然不是他們拿在臺面上博弈的籌碼,但和我重新獲用一樣,都是連帶著的附屬品罷了。”兩鬢斑白的陳洪范遙想往事,不禁惆悵,“一轉眼這么多年過去了,當初權傾一時的風云人物,好些都成了冢中枯骨。而曾能扯動天下的北京城的龍潭虎穴在如今天下大勢中,亦是微不足道嘍。”
趙元亨道:“世事無常。爹他常說,人若無法創造時勢,就該逐勢而為。天下安穩時,廟堂爭斗自是水深火熱,可要是大敵當前依舊只顧相爭蕭墻之內,只能為大勢吞沒。”
陳洪范朗笑道:“說的有理,你爹是明白人,所以才能做明白事。”轉而又道,“我記得你爹經常憑欄嘆詠的一句詞,‘蕭瑟秋風今又是,換了人間’。嘿嘿,我亦常懷此感,古今多少事、都付笑談中。或許也因著這個緣故,我才和你爹聊得來吧!”他雖已有老態,但精氣神很好,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,聲音洪亮。
趙元亨不知道陳洪范說到這里為什么臉上浮現了些得意的神情,只能報以一個笑容。待拐過臨清船塢舊址的墻角,赫然在目,一道窄窄的巷子里橫七豎八躺滿了衣不蔽體的人。其中男女老少均有,他們大多形容枯槁、瘦骨嶙峋,聽到響動,都把空洞的目光朝巷口方向看來。
巷子深處忽而傳來凄凄切切的哭聲,陳洪范與趙元亨駐步凝望,不久便見三五個官兵連拖帶拽,粗暴地從一堆人里頭拖出了兩具餓殍。他們身后,步履虛浮跟著幾個半大孩子,但快臨近了巷口,瞧見外頭站著不少人,怯怯止步,只是目視那兩具餓殍低泣。
官兵中領頭的見著陳洪范與趙元亨等人衣著得體,不像尋常人物,上來見禮。其人自稱是臨清州漕軍總旗張某,接知州金堡的命令,在全城搜查病患。巷子里躺著的這些看似流民的男女老少,其實也曾隸屬漕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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